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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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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四十六

8月27日晚,部門成功殲滅國內頭號異類組織塞勒涅,俘獲異類罪犯八十餘名——次日一大清早,對部門相關事件擁有獨家報道權的博聞網將這則喜訊刊登於官方首頁,轟動了全國。輿論無需多言,自然是一片叫好,仿佛大家都憋屈了許久,總算出了一口惡氣一樣。甯安雖不是不能理解大眾的心情,但他的神色卻極為難看,幾乎能與朱笠那滿臉的黑線媲美了。

“你覺得這是一場欺騙,對吧?”懷珺衡輕聲問道。若說約瑟夫·李的紳士風度是虛偽的裝腔作勢,那麽懷珺衡的優雅高貴則是由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天然氣質,令人無法移目,卻不會讓人感到難以跨越的距離感,很是親和。看著這般的他,甯安不自覺回想起當初在地鐵上,向他傾訴煩惱的事情。他說的沒錯。歐陽堯旭並非不願看見,而是迷茫自己是否應該看見,並且現在,他選擇了“看見”。

對於塞勒涅的調查,本由戚宿秀全權負責。但他瞧甯安滿臉有話要說的樣子,便在第一輪審訊之後把甯安放進去了。而在懷珺衡擡起眼的那一刻,那種被瞬間看穿所有心事的感覺再度襲來,緊接著他說出口的話語,亦分毫不差地刺入了甯安的心坎。

他繼續溫聲細語地說:“文字游戲是操縱輿論的基本手段,甚至可以說是最基礎的。博聞網的報道中,沒有一個字弄虛作假,人們也收到了渴望獲得的訊息。可謂雙贏。”

甯安面不改色地反駁:“那篇報道是站在部門的角度寫的,幾乎原封不動地覆述了部門想要人們看到的結果,以至於許多人的評論都隱含了異類再也不能危害社會的錯覺。然而現實卻是,塞勒涅的敗北,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精心設計的戲碼;兩百名異類罪犯不知所蹤,無疑是巨大的社會安全隱患。”

懷珺衡從容不迫,“其實,你自己也使用過類似的手段,難道不是嗎?”

甯安一楞:“什麽意思?”

“杭城七中事件。”懷珺衡款款而談,“你在聯系侯羽時,一上來就以‘這裏是政府直屬的特殊管理部門’亮明了身份。雖然這也確實是應對方的要求,但在輸入這串文字時,你能毫不猶豫地否定,你心裏沒有任何其他想法嗎?”

甯安頓了頓,無語凝噎。

“當然,你的出發點不同,所以你有權不滿我們的行為。”

“‘我們’,包含了誰?”

懷珺衡微微一笑,“我明白你有很多疑問。不過解釋起來,需要一定時間,而且剛才和戚監察員聊了那麽久,口也有點幹了。能給我倒一杯茶嗎?”

甯安稍稍側頭,朝單向透視玻璃眨了一下眼睛。不一會兒,一人進入審訊室,把一杯茶水放到了懷珺衡面前。懷珺衡看了看廉價的白色紙杯和完全沒泡開的粗糙茶葉,也不介意,拿起來小呡了一口,緩緩地說:“你應該知道,在成為幼師之前,我曾是一名律師。”

盡管在大老板手下當一個“顧問律師”,可享一輩子衣食無憂,但懷珺衡卻回絕了高新邀請,義無反顧地專攻刑事案件,有時遇上家境貧苦的委托人,不僅無償辯護,還主動給他們倒貼生活費。這類委托人通常是無以回報,只能贈送微薄的錦旗表示感激。不過懷珺衡從未把自己標榜為聖人,也從未因由此帶來的劣質優越感而沾沾自喜。他只是不想看到有人含冤入獄,致使家庭和人生毀於一旦。僅此而已。

“這裏沒有監控攝像頭,也沒人偷聽。事實究竟如何,請告訴我。這樣我才能幫你。”

面對懷珺衡的苦口相勸,王海波始終充耳不聞,他耷拉著腦袋,目光渙散,宛若一具魂不附體的空殼。懷珺衡無奈地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你並非真兇。殺死你岳母和你妻子的,是你的兒子王新。你想保護他,無可厚非。但你以為,你真能護得了他嗎?”

王海波眼神一閃,慢慢地擡起頭來。

“你做不到。”懷珺衡一字一頓,斬釘截鐵地說,“因為王新不是一般的孩子。而你,沒有當他父親的能力。”

王海波和王新的案子沒有直接經過甯安的手,所以他也是後來瀏覽案卷才了解到的。王新犯下殺人罪,王海波有不管教和包庇之責。因此懷珺衡說他“沒有當他父親的能力”,甯安能夠理解。不過有一點,著實令他吃了一驚。

懷珺衡眼角勾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小月牙,“難道你以為我當年同意創立塞勒涅,是因為不甘無辜之人蒙受冤屈、真相被單方面石沈大海嗎?”

甯安一噎,無言以對。

“我也的確遇到了類似的案子,所以不能說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原因。”懷珺衡不輕不重地說著,目光略微一垂,仿佛在回憶什麽似的,“你應該也看過相關的統計報告吧?與異類掛鉤的犯罪案件中,大部分加害者都是別無長處的普通人,只有少部分的犯人才是異類。可由於刻板印象和幸存者偏差,人們往往覺得處於弱勢的是普通人,一切壞事惡事全部出自異類之手。於是矛盾叢生,極端派越來越多。那麽,究竟該如何改變這種局面呢?”

甯安怔了一下,恍然意識到對方是在向自己拋問,於是略一思索,回答道:“讓雙方正視真相。”

“是的,”懷珺衡表示讚同,“只有正視事實、正視真相,雙方才有談攏的餘地。但問題是,如何讓他們正視真相?尤其是那些已經被蒙蔽了雙眼的人?”

甯安想了想,答不出。畢竟他一直以來都在追尋此問的答案,而他目前還沒得出結論。

沈默了片刻後,懷珺衡輕輕開口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因為這個問題牽扯的因素實在太多太覆雜,遠非個人所能解決,所以我一度也十分迷惘,直到他找上我。”

“誰?”

“雷軒。”

甯安雙瞳驟然一縮。

“一開始,他是以委托人的身份聯系我的。可一見面,他就開門見山地說明了真正的來意——他需要合作者。”

“‘合作者’……是指建立塞勒涅的合作者嗎?”

“是的。”

“你現在是和我說,塞勒涅的創始人是雷軒?”

“不。雷軒僅是個傳話的。”

“那他背後是誰?”

懷珺衡悠悠地看了甯安一眼,悠悠地道:“回到剛才的話題吧。因為刻板印象和幸存者偏差,大眾視異類為禍害,恨不得斬盡殺絕,從而造成了一場又一場悲劇。然而這些悲劇,全是大眾對異類的錯誤觀念導致的嗎?或者說,大眾對異類的固有印象,真是一無是處嗎?”

這個問題比之前那個簡單得多,答案也顯而易見。但甯安依然沒有回答。他隱隱猜到,塞勒涅被創建起來的真實意圖了。

“人類和異類,就單個個體而言,無疑是異類占上風;可一論及群體,自然是人類居於上位。因此若要達成雙方的和解,必須有一方……不,必須是弱小的一方做出讓步。這是談判的基本常識。為了促成談判,必須盡可能地集齊所有利於談判的因素——甯組長,應該不用我再說下去了吧?”

甯安無言須臾,感覺光是張開嘴巴都困難無比。而後,他深吸一口氣,徐徐地說:“塞勒涅是一個‘篩選體系’,專門用於篩選有意投靠人類的異類。”

“沒錯。”懷珺衡肯定道。

……難怪塞勒涅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團體,發展成國內首屈一指的大組織,僅僅只用了短短兩年時間。甯安想著,不自覺吐出沈重的嘆息。

“部門,一早就知情了嗎?”

“我未與部門高層直接接觸過,想來都是他在打點吧。”

甯安仿佛苦惱般地思索了一會兒,“部門的內部情報,也是他透露給你們的?”

“是的。”懷珺衡大方招供,“他把組織的運營權全部交給了我,只有必要時,才會讓雷軒傳幾句話。後來,更是直接消失得無影無蹤,還得我自己去找他。”

“但這應該是僅限於你們三人間的秘密吧?侯羽連塞勒涅都沒加入,為何會知道?”

懷珺衡無可奈何一嘆,“沒有什麽能成為永遠的秘密。對方引發杭城七中事件的原因,你也明白吧?”

“——利用侯羽和吳文浩確認‘塞勒涅的實際統領人另有其人’的真偽。”

“沒錯。而我們能做的,至多將計就計,不落入對方的陷阱罷了。不過,似乎也沒什麽用的樣子。”

“和你們作對的,是什麽人?”

“螺旋。”

“螺旋?難道是……”

“不錯。正是被我們在四年前剿滅的異類組織。”

“難道螺旋有黨羽漏網了嗎?”

“據我所知,應該是沒有的。但螺旋就像‘唯“怪胎”論’具現化的產物。只要‘“怪胎”應當淩駕於所有物種之上’的觀念存在,螺旋就永不滅。”

盡管早已預料到這會一次信息量爆炸的問話,但哪怕進行到了這兒,也仍舊有許多疑點未解,所以甯安覺得還是暫停一下比較好,“今天的最後一個問題——你們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螺旋會制造杭城七中事件了?”

靠著走廊的墻壁,甯安回想著方才審訊中的各種細節,忍不住疲憊地吐了口氣。隨即,隔壁訊問室的門被打開,歐陽堯旭拖著灌了鉛似的步伐,走了出來。對於他的處置,董峻國暫時說功過相抵,配合完調查再寫一份檢討就行了,不會有什麽懲罰。看他臉色不怎麽好,甯安便朝他微笑了一下。歐陽堯旭見了那笑容,不由得楞了楞,一副不知該如何回應的樣子。就在這時,被關在“貴賓室”的範冰又開始發起瘋來——

“叫姓董的那混蛋過來!快叫他那殺千刀的滾過來!!你以為我們歐陽家被你們白嫖了多少錢,竟然敢這樣對待我?!董峻國!董峻國!我要你殺了你!我要你不得好死!!”

與謾罵聲一同響起的,還有摔凳子摔桌子和砸墻的聲音。歐陽堯旭不堪忍受似的握拳咬牙,脖子上的筋一抽一抽的,仿佛隨時都會癱倒下來抱頭崩潰。甯安立馬上前想帶他離開,但一個出乎意料的人卻恰好於此時從走廊另一頭登場——

歐陽堯旭瞠目結舌,好半天才無意識呢喃出一句:“……爸?”

歐陽凱仍然自帶一股不容人逼視的強大氣場,即使聽到了歐陽堯旭的無助呼喚,也是置若罔聞,筆直地走向範冰所在的房間。歐陽堯旭呆了一下,連忙追了上去。甯安也即刻跟上。

一聽到開門的動靜,範冰當即停下揮起椅子的雙手,急不可耐地一丟。她大概是想一口氣沖到副部長室找董峻國算賬,卻不料來者居然是歐陽凱,不禁被嚇了一大跳。她呆呆地盯了他片刻,旋即過電一樣反應過來,抄起凳腳就向他砸了過去:“歐陽凱!你這個該死的畜生!你這個畜生!夏竹還活著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什麽董峻國說夏竹還活著?!”

一人慌忙奔上去接住了當頭而來的椅子,隨後又有幾人趕來聯合制服了張牙舞爪的範冰。歐陽堯旭訥訥地看著這一幕,腦子裏“嗡嗡”直響,渾身好像沒了腿似的搖搖欲墜。

歐陽凱冷冷地俯視著面目全非的妻子,冷冷地說:“你有資格知道這件事嗎?”

範冰頓時炸了:“我怎麽沒資格知道?!我是夏竹的媽!我哪裏沒資格知道?!”

“你有一刻尊重過她的意願嗎?”歐陽凱淡漠道,“她喜歡動物,你卻嫌棄它們臟,讓仆人往它們的食物裏下藥。你當真以為她什麽都不知道嗎?她希望她們當自己的朋友,但你卻說她們是妖怪,還叫人把她們丟了。你究竟是在養孩子,還是在養另一個你自己?”

範冰怒不可遏地反問:“你現在倒有理了?你會養,那你怎麽不過來養?!每次夏竹需要爸爸的時候,你他媽的在哪兒?啊?!”

歐陽凱:“……”

真要論起來,歐陽凱陪伴在歐陽夏竹身邊的時間,確實是算少的。但正因為如此,他才默默在為數不多的閑暇時刻,遠遠地望著她,盡可能多看看她幾眼。當然,範冰對此是毫不知情的,也沒有告訴她的必要。

緘默了半晌,歐陽凱宛若向什麽妥協了似的,語氣稍稍緩和下來說:“如果你還認為自己是她母親的話,就去附二醫吧。”

範冰猛一個激靈:“夏竹……在附二醫?”

歐陽凱背過身,緩緩道出殘忍的真相:“她,撐不過今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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